觅灯因话 (明) 邵景詹 著
目次
卷一
桂迁梦感录 #
姚公子传 #
孙恭人传 #
贞烈墓记 #
翠娥语录 #
卷二
唐义士传 #
卧法师入定录 #
丁县丞传 #
觅灯因话小引 #
万历壬辰,自好子读书遥青阁,案有《剪灯新话》一编,客过见之,不忍释手,阅至夜分始罢。
已抵足矣,客因为道耳闻目睹古今奇秘,累累数千言,非幽冥果报之事,则至道名理之谈;怪而不欺,正而不腐;妍足以感,丑可以思;视他逸史述遇合之奇而无补于正,逞文字之藻而不免于诬,抑亦远矣。
自好子深有动于其衷,呼童举火,与客择而录之,凡二卷。
客曰:“是编可续《新话》矣。
”命之曰《觅灯因话》。
盖灯已灭而复举,阅《新话》而因及,皆一时之高兴,志其实也,而何嫌乎不文。
观者幸无以不文病之。
自好子景詹邵氏识
卷一
桂迁梦感录 #
大德中,有施君名济,吴之长洲人。
君家故饶于财,荦荦负气节。
年四十而未有子,性独嗜佳山水,暇辄往虎丘、天池、天平诸山游憩焉。
夏之日,独掉小舟,登剑池,度真娘墓,遂避暑读书台。
新蝉嘒柳,南薰度松。
顾瞻之顷,忽闻有愁叹声,徐一再听,而其人若不胜情者。
君使觇之,则少同学桂生迁也。
邀而问之,初难于言,既曲慰之曰:“足下父母无恙乎”曰:“先二人谢世久矣。
”曰:“然则壶内弗宁乎”乃始输其诚曰:“仆有田数亩,足供饘粥,不幸惑于人言,谓贩与耕,利且相百,遂折券与李平章家,得金二十锭,贸易京师。
天乎不余贷,而重之祸也!舟碎洪流,橐悬磬矣,所存者仅藐焉一身。
今日窜归,又为主者所觉,主者势焰薰天,念薄田不足以偿,一妻二子,将不复留,是以悲耳!”言讫而涕潸焉下。
君为动容曰:“足下无虑,吾且为尔图偿之。
”桂初以为戏。
君曰:“吾与足下,交虽不深,然爱妻子之心一也。
吾每恨无子,忍见有子弃之乎且吾家素裕,固未急急于此不急之财;救足下于涂炭,推爱子之念,全足下之妻孥,是所甘心,何敢为戏。
”桂乃反悲为喜,长跪且拜曰:“君如是,是仆之天也!异日尺寸有立,图所报称;若终于困穷,则公家岂无犬马乎”遂别去。
翌日,桂果来谒,君辄如额与偿之,不复责券。
桂大感谢。
无何,君偶以事过桂之居,念而造焉。
其子迎门欢甚。
桂趋出,礼恭而色沮丧,已而闻内饮泣,君更诘之,对曰:“向承厚德,等于天亲,再生之余,何敢容隐!仆豚儿荆妇,幸赖保全,然薄田敝庐,皆为李氏所有,今旦夕被其驱逐,而出无所之,坐无所食,沟中之瘠,仆将不免。
仆命已矣,君恩奈何!”君又怃然曰:“夫拯人之急,而不足全人之生,则亦徒耳!足下无虑,余前村有田十亩,桑枣数十株,盎往居焉。
树艺而给,无忧乏也。
”桂谢且赧,良久,愿奉幼子为质,以效犬马之劳。
君固却之。
再翌日,偕桂生至田处,以田及桑枣给之,中一株最高,俗传有神栖焉,桂因结于下。
居一年,觉其地甚寒,与他所异,桂疑之。
一日,荷锄归,见纯白鼠入室,逐之不见。
谋于妻曰:“下岂有物乎”卜之得古,遂与妻夜发之,果得白金一藏。
生喜而遽呼曰:“是可以报施君矣。
”妻摇手,急止之曰:“无以呼为也!此施氏地,安知非施氏所瘗即不然,彼借口于己之地,固以为份内物也,虽尽与之,必不见德,如或不谅,将更疑子之匿其余,是欲报德而且生怨矣。
且子终生,止欲作十亩田主人耶盍于他乡潜置产业,徐以己力为报,顾不美乎暮夜无知,天启其便,天与不取,反受其殃矣。
”桂生闻妻之言,良心顿昧,而巧计潜滋,自是遂置施君于度外焉。
乃倩旧识,置膏田脂产于会稽。
岁往征租,则讬以朱门之干谒;既还故郡,则诈为蓝缕之形容。
如是者十年,而施君殂矣。
其子甫三岁。
桂谓其妻曰:“此我扬眉吐气时也!”乃以只鸡斗酒往奠施君曰:“先生之恩,所不能报,亦岂敢忘。
今先生往矣,顾余何人,久占先生之田庐,岂无面目,靦颜殊甚!宁转而之他,受冻饿以死耳。
”施母留之再三,不可,洒泣而去,挈家居于会稽。
桂素饶幹局,居积致富。
施氏素豪宕,家不甚实,加以子幼妻弱,不十余年,而赀产萧然,饔飧或不相继。
于是母与子谋曰:“尔父存日,施德于桂生,桂生似长者,今闻其富于会稽,盍与尔归焉,上者可冀厚偿,而次亦不失故值,谅不虚此行也。
”乃买舟自吴抵越,母止旅店,其子先往。
比至桂生家,则门庭奕然,非复曩时田舍翁气象矣。
施子骤喜,以为得所依也。
遂投刺,阍者数辈,引入东厢,楹榱严整,扁题曰知稼,盖杨铁崖笔也。
候久不出,俄履声自内闻,乃逡巡却立,再整衣冠。
而桂生未遽见也,憩中庭,处分童仆,呼诺,语剌剌不可了。
又久之,始出,心知为施氏子也,故为不识。
施子备道其颠末,且云:“老母在旅次。
”桂乃延之西斋,留一饭,吐词简重,矜色尊严。
徐问曰:“子今年几何”对曰:“昔先生垂吊时,不肖方三龄,今别先生十五年矣。
”桂颔之,别无他语。
饭已,更不问其母及家事。
施子计穷,因微露其意。
桂即变色曰:“吾知尔之来也。
顾吾力亦能办此,尔毋多言,令他人闻之,为吾辱。
”施唯唯而退。
初,施母以桂必迎己也,倚闾而望。
及闻状,不觉大恸曰:“桂生,而忘栖十亩时耶”其子遽劝之曰:“姑待之,彼何物,戆痴而悖眊若是。
盖彼势压村中,习为骄慢,见我贫窭,不欲礼为上宾,而又讳言前负,故落落如是耳。
犬马之盟,言犹在耳,而矧今已赫赫乎岂有负人桂叔子”母意稍释。
过数日,施子以晨往候,日停午,而竟弗达。
施不胜惭忿,攘袂直趋,大言曰:“我施生宁求人者为人求我,而特取宿值耳,胡为其窘辱我”顷之,其长男自外入。
施整衣向前揖曰:“某姑苏施生也。
”言未竟,长男曰:“然则故人矣!门下不识耳!昨家君备道足下来意,正在措置,而足下遽发大怒,岂数十年之久,而不能待数日耶然此亦不难,明旦可无负矣。
”言讫竟去。
施子方悔己之失言,又怨彼之无礼,涕泣而归。
其母复劝之曰:“吾与尔数百里投人,分宜谦下,若得原值二十锭,意望亦完,不必过为悲愤也。
”明旦戒行,母复嘱之曰:“慎毋英锐,坐失事机,以劳我心。
”于是施子鞠躬屏气,再候于桂之门下。
久之,曰:“宿酒未醒也。
”乃求见其长男,且曰:“得见长公,足矣,无烦主翁也。
”又久之,则曰:“已往东庄催租矣。
”问其次男,则曰:“已于西堂陪馆宾矣。
”施子怒气填胸,羞颜满面,然无可奈何。
顷之,桂生乘驺而出,则就谒于马首,甚恭。
桂谩不为礼,曰:“尔施生耶”顾一仆,以金二锭偿之。
施子视偿,仅什一也,大骇,方欲一言白,而桂飘然已去,且使人来数曰:“尔昨何浅暴如是本欲从容、从厚,今不能能矣。
然犹念尔年幼远来,故纤毫不缺,可速归。
”施子大失望,而不敢见于辞色。
求赂阍者,通问于其妻。
妻又令人数曰:“曩先公以为德,而子今以为负也。
幸吾主翁长者,偿之如数,夫复何言无已,可归取券来,虽百锭不负也。
”施无以对,归以语母。
母郁抑不堪,遂抱疾还家,竟不起。
而日所取偿于桂生者,曾不足为道途丧葬之费。
吁!亦悲矣夫!已而,桂生家益裕,产益夥。
当元年,赋役繁增,桂甚苦之,每颦蹙曰:“某非国家之民,乃一老奴仆耳!”里有刘生者,善滑稽,奔走要津有年矣。
侦知桂意,说之曰:“方今赋税不均,贵者千百顷而无科,贱者倍蓰输而无算,以公之资,宁不能少入作显客,而碌碌甘税户耶”桂长叹不答。
刘笑曰:“公岂以废举子业久乎公不见吴之张万户、李都赤,不识一丁,而食禄千石。
是何人也此皆仆为之斡旋。
仆自恨无力耳,使有如公十分之一,今不知衣紫乎、衣朱乎。
”桂闻其言,心动耳热,因抚臂问曰:“费当几何”曰:“二千足矣,多则近三千耳。
”桂甚喜,且曰:“卜吉即与君行。
刘辞曰:“恐有为公惜者,必以仆言为诞。
然以仆计,公赋岁不下千余,今所费仅三年赋役之耗耳,夫捐耗赀而跻崇秩,不愈于岁作输户而犹辄折腰墨绶耶今为计,吾见来年之春,吏不敢昼入公之堂矣。
语曰:‘成大功者不谋于众,图大事者不惜小费。
’必欲仆行,惟公裁之。
”桂益惑。
明日遂行。
刘又辞以未有室家,桂乃以赀安其孥,挈金三千,与俱至都下,罄以金付之,不问出入。
未逾月,金尽,则谬来贺曰:“旦夕贵矣!第非五千不可。
”桂稍有难色,辄去不顾曰,“徒费前物,毋咎我也!”桂不得已,称贷得金二千,而留其半,以半与之。
又月余,或告桂生曰:“刘某已除亲军指挥使矣。
”桂未信。
少顷,从者奔入曰:“适见刘生,骤贵甚,呵拥塞道途。
”桂且信且疑,倚门望焉。
忽有四卒前曰:“大人致请。
”桂曰:“大人何为者”曰:“新亲军刘公也。
”桂愕然,始信刘之卖己矣,大怒欲入,而卒掖之行。
及至,桂犹意其以乡曲见,而刘端坐如故,久始言曰:“曩赀便宜假我,决不尔负。
但吾新蒞署,需钱甚急,尔前所留,幸并贷我,不数月,当悉偿也。
”即令卒押取之。
卒去,而索贷者填门矣,乃令从者归取偿之。
桂羞还故乡,止居京邸,以厚价得利匕首,将俟刘入朝,刺杀之。
然急于报仇,夜不能少寐,月光黯淡,而误以为东方明矣;急奔出,则路杳无行人,禁漏方三催耳。
乃倚身阛阓,少息焉。
须臾,梦匍匐入高堂,一老翁据案坐,乃施君也。
桂见之,大赧,不得已,摇尾前曰:“曩令嗣来,非敢忘德,恐其不克负荷,欲得当以报之耳。
”君大叱曰:“是欲死耶!胡自吠其主也”桂见诉不听,见其子自内出,乃衔衣笑曰:“向辱惠顾,不能辄厚遗,幸无罪!”其子以足蹴之曰:“是欲速死耶!胡自啮其主也”桂不敢仰视,行至厨,见施母方分羹,乃蹲足叩首,乞哀曰:“向令嗣不能少待,以致薄母,罪不敢辞。
今我馁甚,能以余羹食我乎”母命大杖扑之。
逃至后庭,则其妻与二子、少女咸在焉,谛视之,皆成犬形,反自顾,亦无少异。
乃大骇曰:“我辈何至此哉”妻怒曰:“尔贵他人而辱妻子,独不思负施君乎施在堂,乞怜万状,而不见听,比尔曩时侮慢其子,能相当否”桂詈曰:“桑下得金,尔以为暮夜无知,致我如此,顾咎我耶”妻复詈曰:“其子来时,谁为尔言而弗报也”二子前解之曰:“此往事,言之何益,徒增伤痛耳!但自今以后,再世为人,其勉为无兽行哉!”相与欷歔久之。
桂馁甚,索食之急,顾有小儿遗溷池上,桂心知其秽恶,而见妻子攒聚欲食,亦不觉垂涎焉,见所遗堕落池中,深惜之。
已而厨人奉主翁之命,烹其长男,惊惧而苏,汗液浃背,乃一梦也。
则曙色渐开而朝罢矣。
桂幡然曰:“噫!有是战!天道好还,丝粟不爽,人之不可辄负,彰彰矣!夫负人之与负于人,一也。
今日之梦,是天以象告,非其实也,犹可得而悔悟。
安知刘生不实受于此乎则于刘何尤!”乃弃匕首河中而返。
急至吴,访施君之子,时年二十七矣。
更厚葬其父母,载之至越,以女妻焉。
居无何,刘果以赃败,抄录拷讯,备尝窘辱。
桂适以事赴京,偕子婿谒刑曹,会见刘,颈荷铁徽,手交木叶,颜色枯槁,步履艰难;妻子自后来,与之诀别,或怨或啼,而旁观者益怒。
忽见桂生,悲惭伏地曰:“向负大人,故有今日。
”其冀食乞哀之情,怨悔颠连之状,宛若曩时梦中故态。
桂不觉心动,以钱数十贯赠焉。
刘跽而受之曰:“今生已矣,俟来世为犬马以报德也。
”桂因大感叹,与子婿归,三分其财产,遂为会稽名家。
江左之人,迄今犹有能道其详者。
姚公子传 #
浙东有姚公子,不必指其里氏。
父拜尚书,妻亦宦族,家累巨万,周匝百里内,田圃、池塘、山林、川薮,皆姚氏世业也。
公子自倚富强,不事生产,酷好射猎,交游匪人。
客有谈诗书、习科举者,见之则面赪头重,手足无措;有计盈缩、图居积者,则笑以为朴樕小人,不足指数。
惟矫猛猿捷之辈,滑稽桀黠之雄,则日与之逐犬放鹰,伐狐击兔。
市井无赖少年,因而呼引罗致之门下者数十百人。
此数十百人之家,皆待公子以举火,公子不吝也。
或麾千金,使易骏马;或倾百斛,使买良弓;或与之数道并驰,克时期会,而后至者罚;或与之分队角胜,计获献功,而多禽者赏;或秉烛夜围而无厌,或浃旬长往而忘归。
至若蹂躏稼穑,毁伤柴木,则必估值而倍酬之。
曰:“人生行乐耳,吝啬何为”间有举先尚书聚敛掊克之术以谏者,公子未发口,群少年共嗾之曰:“彼田舍翁,气量浅陋,何足为公子道耶”公子颔之。
一日,出猎稍远,粮运不继,虽囊有余钱,而野无邸店。
正饥窘中,忽有数人迎拜道左,曰:“某等小人,难遇公子至此,谨备瓜果酒肴,以献从者。
”公子与群少年拍手大笑,以为神助,乃下马直抵其室,恣意饕酣。
少年曰:“此辈不可不报。
”公子乃酬以三倍。
其人大获所愿,乃拜伏送于马首。
公子复喜曰:“此辈非但解事,兼有礼数。
”急命后骑倾囊劳之。
由是此风既倡,人皆效尤,公子东驰则西人已为之饬馔,南狩则北人已为之戒厨。
士有余粮,兽有余食,虽旬日之久,而不烦馈运。
一呼百诺,顾盼生辉,此送彼迎,尊荣莫并。
公子大喜,虽竭力报答,犹自歉然。
诸少年各欲染指其中,齐声力赞,以为此辈乃小人,今不劳督率,而供粮大备,奉承公子,过于君王矣。
不有重赏,其何以慰公子是之。
然而公子数年之间,囊空橐罄,止有世业存焉。
诸少年相与进言曰:“公子田连阡陌,地占半州,足迹所不能到者,不知其几。
然大率皆有势之时,小民投献,官府赂遗,非用价乎买者也。
即有以价得之,亦不过债负盘折,因其户绝人穷,收其硗田瘠地,所值又能几何故今荒芜者多,垦辟者少,钱粮督促,租课萧条,以公子视之,直土泥耳。
如以荒芜之土泥,为偿赉之赀费,小民得之,寸土如金,是以泥沙同金用也,奚不可者”公子大以为得策,于是所至辄立卖券为赏。
诸人故难之,群少年以好言慰勉,公子踧踖,惟恐其人不受也。
凡肥饶之产,奸民欲得之,则必先赂少年。
少年故令公子受其酒食,或饰歌妓为妻女,故调公子。
公子或识之,亦不问也。
将去,则群少年一人运笔,一人屈指,一人查籍,写券已成,令公子押字,多寡美恶之间,公子不得主张焉。
既而,公子曰:“吾倦矣!岂能执笔签判,习书生之劳哉!”群少年乃镂版刷印,备载由语及图籍年月,后附七言八句诗一首,则公子所作也。
诗曰:
千年田土八百翁,何须苦苦较雌雄古今富贵知谁在,唐宋山河总是空。去时却似来
时易,无他还与有他同。若人笑我亡先业,我笑他人在梦中。
每日晨出,先印数十本,临时则填注数目而已。
然而游猎无度,赏赐无算,加以少年之侵渔,及日用之豪侈,不逾数年,产业荡尽,先人之丘垅不守,妻子之居室无存。
向日少年,皆华衣鲜食,肥马高车,出遇公子,渐不相识。
诸尝匍匐迎谒道傍者,气概反加其上,见公子饥寒,掉臂不顾,且相与目哂之。
公子计无所出,思鬻其妻,而惮于妻之翁,不敢启口。
乃翁固达者,深识其情,先令人许之,已而阴迎其女,养之别室,诈令人为豪族,以厚财为聘,与之约曰:“尔妻价不及此,闻其贤能,故不惜厚聘。
然一入豪门,终身不得相见。
”公子大喜过望,亦甘心焉。
妻去未数月,而聘金又尽,左顾右盼,孑然无依,将自卖其身,而苦无主者。
妻翁又以厚价诈令庄客收之,亦与之约曰:“尔本贵人,故重其值,但输券之后,当唯命是从,不得违忤。
”公子自念:己富盛时,家徒数百,皆游荡饱暖而已,殊无所苦。
乃允诺,随之而去。
至则主人旦令之采薪,暮督之舂谷,劳筋苦力,时刻不堪。
数日,遂逃去,与乞儿为伍。
自作长歌,丐食于市。
歌曰:
人道流光疾似梭,我说光阴两样过。昔日繁华人慕我,一年一度易蹉跎!可怜今日我
无钱,一时一刻如长年!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,指麾万众驱山泉。一声围合魑魅惊,百
姓邀迎如神明。今日啊!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盟猎狗烹!昼无饘粥夜无眠,学得街头唱
哩莲。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爹娘不怨天!蚤知到此遭坎坷,悔教当年结妖魔!而今无计可
奈何,殷勤劝人休似我。
妻翁知其在市中也,故令乞儿百般侮之,稍不顺意,吓之曰:“吾将诉尔主人。
”则抱头鼠窜而逸,不敢回顾。
以是东西流转,莫能容身,冻馁忧愁,备尝艰苦。
翁乃令其女筑环堵之室于大门之傍,器具衾裯,稍稍略备。
故又令人说公子曰:“尔本大家,乃为乞儿所侮,尔非畏乞儿,畏主人也。
尔主朝夕寻访,幸不相遇,遇则幽禁牢狱中,死无日矣。
尔之故妻,今为豪家主母,门庭赫奕,不异曩时。
吾盍与尔言,求为门役,但有启闭之劳,无樵舂之苦;终享安佚之乐,无饥寒之虑,岂不愈于旦夕死沟壑乎”公子涕泗乞怜,拜伏泥涂中曰:“如此,则再生父母也。
”于是引至妻之别室。
公子见一舍清净,器服整洁,喜不自胜,如入仙境。
乃戒之曰:“尔主母家富,故待仆役皆修整,然势尊望重,羞睹尔颜。
尔誓不可窃入中堂,且不宜暂出门外,倘为尔主人所获,受祸不浅矣!”于是公子谨守戒言,虽饱食暖衣,不无弋猎之想;而内忧外惧,甚严出入之防。
竟不知妻之未嫁,终其身不敢一面,老死于斗室云。
孙恭人传 #
孙恭人者,和州义里民家女。
生而奇颖,有僧摩顶相之曰:“儿后大贵,惜顶骨少偏,当遭厄而后起。
”至正初,红巾大乱,天下绎骚,孙父母相继沦亡,无所依怙。
年十三,流转濠州,讬于郜氏。
郜氏有女,颇亲爱之。
居五年,郜女归于东丘郡侯花云,以孙为娣。
时云从我太祖南定金陵,东征江、浙,勤劳王事,靡有室家;而郜与孙形影相依,亲爱愈笃。
至正二十年,云以行枢密院判守太平府,挈家以行。
时太平新附,粮饷未充,而地当东南要路,云与知府事许瑗昼夜筹画,未暇息肩;而暴雨水涨,伪汉王陈友谅率舟师来寇。
云结阵迎战,三日不休,水势益增,城外舟尾,几与堞齐,士率攀缘而上。
城中乏食,士马俱惫,城遂陷。
许瑗死。
云叹曰:“城亡与亡耳!”贼缚云急。
云怒骂曰:“狂贼犯吾,吾主必灭尔,斩尔为脍也。
”遂奋跃大呼,绳缚尽绝,夺贼刃,斩五六人。
复大骂曰:“尔主,非吾敌也,曷不速降。
”贼怒,摔云,缚于舟樯,丛射杀之。
云骂不绝口。
妻郜氏,生子方三岁。
当云迎战时,势甚危,郜氏抱儿泣谓孙氏曰:“城且破,夫必不生,吾何忍独不死然不可使花氏无后。
”已而闻云就缚,乃赴水死。
孙奔救之,已无及矣。
家有苍头、婢、仆十余,一时星散,无有存者。
孙独收郜尸,瘗之。
抱三岁儿而逃,为汉军所获。
孙自度年少动人,一死非难,其奈儿何,乃断发剺面,自毁其容,杂处乞儿中,以故得免。
随军至九江。
军中恶小儿啼,将索收之。
孙乃夜半出走,至江路穷,鞠儿于渔舟。
渔舟翁无子,是夜,梦一小蛇,困于沙际,雷雨大作,蛇化为蛟。
翁惊醒,方与妻言未毕,而孙氏抱儿至矣。
翁喜,遂留视如己子。
未几,汉败,翁将谋夺其儿。
孙氏觉之,故敛衣囊簪珥,嘱翁为守,抱儿浴于河津。
翁以其留囊橐,不疑也。
而孙竟窃儿去。
夜宿陶穴中。
天曙渡江,遇汉溃卒夺舟,舟中之人,或死或溺,次将及孙,孙抱儿大号,跃入水曰:“吾宁与儿俱死矣!”波中偶有断木,附之,其行如飞,若有神运者。
顷之,入芦渚中。
渚有莲实,孙氏取以啖儿。
凡七日,无一人语声,四围水绕,无由得渡。
孙氏日夜号泣,祝天曰:“死难之臣,惟此一息,皇天忍绝之乎”忽夜半有人掉舟来,急呼之,逢老父,号雷老,孙氏泣语之故,老父怜而载之,得达太祖行在。
太祖置儿于膝,视之,泣曰:“吾尝谓尔父黑面骁勇,不意其赤心忠义如此!城陷之日,尽传一门死节,吾深痛之,以为安得彼有孑遗,尽力图报,而孰知天卒存其孤也。
儿子将种,酷肖其形,此天生尔,以缵尔父功也。
孙氏贞贤,必重报之。
然老父亦宜受魏无知之赏。
”急召雷老。
雷老却走,使者迫之不及,已忽不见。
太祖大惊异。
乃设坛祭云,赠为东丘郡侯。
敕太平立忠臣祠,与许瑗岁时享祀。
以三岁儿袭父爵。
赠郜氏东丘侯夫人。
封孙氏为恭人,食二品俸,即子其儿,享年八十余,富贵没世。
验之幼时僧相,若目睹其终始行,亦神哉矣。
贞烈墓记 #
天台县郭老,五十无子,祷于神,梦白雉集于庭,遂生女,因名雉真。
聪慧有色,略通书数。
年十七,嫁同里旗卒,姿色甚丽,见之者莫不啧啧称赏。
年二十三,因夫卧病,至里社祠中祈祷。
本卫千夫长李奇见之,心慕焉。
时至正四年八月也。
去县八十里,地名杨村,向设亭障,分兵戍守,李遂遣卒行。
郭氏独居,李乃日至卒家,百计调之,郭氏毅然莫犯。
经半载,夫归,具以情白。
为属所辖,罔敢谁何。
一日,李复来,卒故匿床下,听其语涉戏,大怒,持刃出,而李脱走。
李诉于县,捕系穷竟,案议持刃杀本部官,罪该死,桎于囹圄中。
从而邑之恶少年与吏胥、皂隶辈,无有不起觊觎之心者。
而李尤其日夜夤缘,欲速杀其夫,使郭氏无所归。
故嘱其左右邻,不与馈食。
左右邻皆伍中人,无不畏李本官者。
郭氏时生男六岁,女四岁。
郭老死矣。
茕茕一身,乃躬馈于卒,哀号载道。
归则闭户绩纺,人不敢一至其家。
久之,府檄调黄岩州一狱卒叶姓者至,复有意于郭氏,欲以情感之,乃顾视其卒,周其饮食,宽其桎梏,情若手足,卒感激入骨。
一日,卒所卧竹床,肤色皆青,节节生叶,若素种植者。
卒与同禁者皆惊喜,吏亦来贺,以为肆赦可待。
叶独心恶之也。
忽狱中传有五府官出。
五府之官,所以斩决罪囚者。
叶心喜,遂入以报曰:“祯祥之兆,未必非祸祟也。
”且煦煦顾怜其子女,切齿骂李,以为不仁,与卒抱持而泣。
已乃谓曰:“我与尔爱如手足,尔万一不保,尔妻必入仇人之手,子女为人奴仆;顾我尚未娶,宁肯俾我为室乎若然,我之视汝子女,犹我子女也。
而且无快仇人之心。
”卒深诺其言。
叶乃令郭氏私见卒。
卒谓曰:“我死有日,此叶押狱性柔善,未有妻,汝可嫁之,无甘心事仇雠也。
”郭氏泣曰:“尔之死,以我故,我又能二适以求生乎”既归,持二幼,涕泣而言曰:“汝父以娘故,行且死!汝父死,娘必不生,儿辈无所依怙,终必死于饥寒,不若娘死于汝父之前,事或可解。
卖汝与人,或可度日。
盖势不容已,将复奈何!汝在他人家,非若父母膝下,毋仍旧娇痴为也!天苟有知,使汝成立,岁时能以卮酒奠父母,则是为有后矣。
”遂携二儿出,至县前,遇人具道其故。
行路之人,为之掩泣。
有怜之者,纳其子女,赠钱三十缗,郭氏以三之一具酒馔,携至狱,与卒相持,哽咽不能语。
既而以二之一与之曰:“君扰押狱厚矣,可用此答之。
又余钱若干,可收取自给。
我去一富家执作,为口食计,恐旬日不能馈食故也。
”泣别而出,走至仙人渡溪水中,危坐而死。
渡头人烟凑集,一时喧哄。
又此处水极险恶,竟不为冲激倒仆,人以为奇,走报县官。
官往检视得实,令人舁之起,水势冲涌不得近,以木为桥,木皆中折,而死者危坐如故。
众益以为神,倾动城邑。
县官乃焚香再拜,令妇人共举之,则水不为患。
于怀中得一纸,具述李本官之逼与夫之冤,虽不成章,达意而已。
官为殓具,即葬于死所之侧山下。
又为申达总管府,将李抵罪而释卒。
官赎还其子女,人亦义之,不受原值,更与之钱。
卒亦终身不娶。
郭氏死之日,至正五年九月九日也。
次年丙戌,宣抚使巡行列郡,廉得其事,闻之于朝,乃旌其墓曰:“贞烈郭氏之墓。
”而复其夫家云。
翠娥语录 #
翠娥,姓李氏,淮扬名娼也。
幼有贞性,长通诗书,论议蜂起,不伤于正。
自以身隶乐籍,怨恨殊不聊生,有欲一见之,强而后可。
至元二年,云间陆公宅之为扬州总管。
一日,以官召之,不得已至。
命之歌,对曰:“幼时未习。
”公怫然曰:“然则汝习学何事”曰:“学读《史》、《汉》等书。
”公不以为然,难之曰:“汝能识字,必能赋诗。
”因指庭前梅树为题。
翠娥口占曰:
粲粲梅花树,盈盈似玉人。甘心对冰雪,不爱艳阳春。
公奇之,乃赐之坐,问曰:“尔既读《史》、《汉》,累朝典故,谁氏最熟”对曰:“最喜看两晋人物。
”公戏之曰:“然则汝独不知江左风流乎”对曰:“自来人议魏、晋浮靡,人物放旷,自妾观之,殊觉贤懿。
试看陈令史居父忧,使婢丸药于丧次,遂大见贬议,沉落累年。
阮光禄食肉饮酒于衰绖中,何曾大言排斥。
此可想见当时士风,凡居丧而饮酒近内者,为希世骇俗之事矣。
不然,以曾之豪侈,岂暇计小节哉至于今学士大夫,非但近内,有育婴孩者;非徒饮酒,有耽声乐者。
举世无放旷之议,行己无罪戾之嫌,方之魏、晋,其贤岂啻千里哉!”公闻其语,益起敬焉,以为乐妓中不意有识如此。
因谓之曰:“尔读书明理,何不择士人嫁之终始一节,彼必汝重。
乃欲身沟渎而志江湖,伍燕雀而希鸿鹄。
共谁信之”翠娥乃颦蹙而对曰:“夫闺壶之中,非狎昵之所。
上承祖父,下导子孙,立身成家,纲纪法则,皆由此出。
世人鄙俚,乃视妻妾为狎客,闺帏为乐地,谈道义于朋友,而恣非僻于妻拏。
正容止于昭明,而丧廉耻于幽曲。
子孙不肖,婢仆为奸,未必非躬自导之也。
故先王有房中之乐,以养性情,以节嗜欲,今忽之久矣。
配女良家,犹未免于淫亵;取娼为媳,谁肯与之尊严与其嫁而导淫于人,宁自守而独居以死耳!”公又曰:“然则汝将终于此乎”对曰:“此未可骤议也,异日烦相公处分耳。
”公大加敬重,遣使护送而归。
居无何,翠娥束髮簪冠,披道士服,持疏赴公而拜恳曰:“妾受命孤茕,不娴歌舞,羞花月之易染,慕云水之常清。
顾豪里少年,势似疾风之摇落;贱门弱质,心忧多露以沾濡,若生无山岳之依,宁死作沟渠之瘠。
誓无二志,负厥初盟,幸赐一言,弹彼浮议。
”公深嘉其志,援笔作檄文一道授之。
翠娥遂终身于洞真观。
而公每衣食之余,数嗟叹,为人叙其始末。
其文虽近于戏,颇脍炙人口,略述其概,以资一笑焉:
淮扬第一部,教坊占排场,曾使万人喝采,《道德》五千言,公案投机窍,遂能一念
皈依。交媾功成,阴阳炭烧空欲海;修持行满,雌雄剑劈破愁城。七星冠刚替下凤头簪,
双情结生纫做鹿皮袋。空非空,色非色,色即是空。道可道,名可名,强名曰道。往常
时红裙、翠袖、生绡帕,猛可里草履、麻衣、扁皂绦。销金帐冷落风情,养丹炉消磨火
性。半世连枝并蒂,算从前历尽虚花;一朝剗草除根,到此际方成结果。寻几个烟霞外
逍遥伴侣,抵多少尘埃中浮浪男儿。存一点至诚心,百事可做;少几处风流债,一笔都
勾。试问他浊酒狂歌,争如我清茶淡话一跳身才离了百战棚中圈子,双摆手便作个三清
门下闲人。赤紧地无是无非,到后来自由自在。玉楼花下千钟酒,几番歌《白紵》遏行
云;纸帐梅边一炷香,从此诵《黄庭》消永日。桃花扇深藏明月影,柳子瓢长醉白云乡。
打开老病生死关,识尽悲欢离合幻。烧夜香非寻佳偶,披鹤氅星月下礼拜茅君;登春台
不望远人,驾鸾车云霄上衹寻萧史。畴昔微通一笑,白面郎争与缠头;如今顿悟三生,
青眼客便当抬手。既不作入梦朝云暮雨,也须撇等闲秋月春风。若教了蒲团上工夫,识
透本来面目;便可到蓬壶中境界,修成方外神仙。倘有恶少年设局团场,岂无善男子降
魔伏怪君不见扬州路上行军总管,却不是洞真观里护法伽蓝。
卷 二
唐义士传 #
唐君名珏,字玉潜,会稽山阴人。
家贫,少营滫瀡,以养其母。
既长,聚徒受经,行已方洁。
所居村坞,皆推重之。
岁戊寅,至元四年春,将觅馆穀于杭,从山阴道上骑马而行。
佳景满前,思欲沽饮,而酒肆中有一僧招之。
僧名福闻,号西山,乃魏宪靖王坟寺守僧也。
与君旧识,因而共酌。
君问僧何之僧曰:“迩杨总统势焰薰赫,贪求无已。
某今将本寺献为香火院,然非泰宁寺僧名宗恺者为我先声,则无由达,故往寻之耳。
”杨总统者,北僧杨琏真伽,总江南浮屠事,怙恩横肆,不可具状,尤好发人冢墓而取其财,宗恺等为之牙爪,盖有年矣。
僧因出囊中一纸示君曰:“此即寺图也。
”君见寺侧有魏王冢,乃曰:“寺不足惜,第恐坟不免耳!尔为坟守,他日倘不保其尸骨,责将谁归耶”极口谏之,而僧不从。
君不胜浩叹,以为魏冢犹不足惜,而渐不可长,盖已逆知有发陵之祸矣。
途中有诗曰:
徒把金戈挽落晖,南冠无奈北风吹。子房本为韩仇出,诸葛宁忘汉祚移!云暗鼎湖龙
去远,月明华表鹤归迟。何须更上新亭饮,大不如前洒泪时。
渡江,即变姓名为林德阳,盖将为稀世之事,而恐累及宗人,故先晦迹以待之。
是年十二月十有二日,杨髡俾宗恺等诈称土豪侵地为名,帅徒役顿萧山,发掘故宋帝后诸陵寝,至断残肢体,攫珠襦玉柙,弃骨胔草莽间。
君时年三十二,闻之,痛愤几不欲生。
尽货家具,得白金百星许;执券行贷,又得如许,熔作两许小牌百余,密系腰间;仍扮为丐者,背负竹箩,手持竹夹,习为杭音,使人不识。
乃自杭抵越,涂遇暴骨,不论牛马,即以夹拾箩中,竟投陵上。
徧历诸处,昼则乞食,夜则往收其骨。
或假寐树下,人以为丐者,不疑也。
有细察之者,穷促,则以银牌赂之。
如是半月矣。
一夜,行至永阜陵,忽见有人饮泣,方欲询问,已为彼所觉,不复有声。
君谓曰:“我临安义士耳,如有同志,可便相见。
”其人即出,乃旧守陵使中官罗铣也,手执小竹箩,见君呜咽流涕,不能仰视。
与君握手曰:“彼时我极力争执,为番僧痛箠,几毙杖下,左右数十百人,更无一言助我,不意尘埃中有君义士。
然我每思之,杨髡势如饿虎,一旦物色此骨,奈何”君曰:“今四郊枯骸满眼,取以窜易,谁复知之”因指竹箩中曰:“吾仅已备之矣。
”乃相与斫文木为匮,覆黄绢为囊,尽拾其遗骸,各署其表曰:某陵!某陵!蕝地以藏,为文而告。
大略云:
嗟皇天之不吊兮,使天水之不祚!哀九州之故主兮,不得安其抔墓!岂妖髡之桀恶兮,
肆滔天之荼苦!抑世运之阳九兮,鬼神失其秘护徒使故国之遗臣兮,攀龙髯而莫诉!苍苍
其如有知兮,击妖髡以电怒。兴亡兮定数,枯骨兮何妒朝云兮龙顾,夕风兮虎步,遁藏
兮狐与兔。愿万年兮坤维固。
又祭之以文日:
呜呼!天柱折,断鳌之义谁仍日御倾,挥戈之绩孰继九鼎去夏,宗社鞠为丘墟;五
利和戎,衣裳易为鳞介。想游魂于万里,悲隆碣于千秋!此宇宙飚回之日,乾坤雾塞之时
也!孰意有杨琏真伽者,凶顽孽畜,慈梵罪人,虺蜮为心,豺狼成性。风马牛之势即隔,
谁为贸首之仇发丘将之志尚存。爰起暴骸之衅。金椎控地,玉案横空。血变苌弘,尽作
长川之璧;魂飞蜀帝,咸啼异域之鹃。穷泉冻而不流,返照寒而无影。呜呼!过大梁者,
尚伫夷门之想;游九原者,且遗随会之思。况乎珏等,尽食土之毛,悲宁雪涕;属含生
之类,感讵拊心!痛爪瓞之不存,抚甘棠之犹在。力衰螳臂,欲龙骧而未能;忠切蚁心。
睹狼残之不忍。乃开新扃,敢比藏舟。盖南巡不返.苍梧栖虞帝之灵;而东狩弗归,会
稽有夏王之穴。哀哉!玄云晦而荒戍寒,白日阴而平芜没。那堪孤垅,厌听《杨枝》;谁
忆幽阡,重歌《薤露》。式陈箪食,伸薄愫以三呼;聊备素醪,庶灵魂之一酌。尚飨!
又于宋常朝殿,掘冬青树,各植于所函土堆上以志之。作《冬青行》二首曰:
马箠问髐形,南面欲起语。野麕尚纯束,何物敢盗取余花拾飘荡,白日哀后土!六
合忽怪事,蜕龙挂茅宇。老天鉴区区,千载护风雨。
冬青花,不可折,南风吹凉积香雪。遥遥翠盖万年枝,上有凤巢下龙穴。君不见,
犬之年,羊之月,霹雳一声天地裂!
复有梦中诗四首曰:
珠亡忽震蛟龙睡,轩敝宁忘犬马情亲拾寒琼出幽草,四山风雨鬼神惊。
一抔自筑珠丘土,双匣犹传竺国经。独有春风知此意,年年杜宇泣冬青。
昭陵玉匣走天涯,金粟堆前起暮鸦。水到兰亭转呜咽,不知真帖落谁家!
珠凫玉雁又成埃,斑竹临江首重回。犹忆年时寒食祭,天家一骑捧香来。
越七日,总浮屠下令,裒诸陵骨,杂以牛马枯骼,筑一塔压之,名曰镇南。
杭民悲戚不宁,而不知陵骨之犹存也。
顷之,流传京师,世祖赫怒,械系杨秃,卒死囹圄,凶党百余,皆被杖死。
福闻逃脱,为乡夫所屠食。
盖杨秃不道,闻实启之,献寺未几,果发魏冢,多得金玉,遂起发陵之想,遗祸最惨,受报亦酷,孰谓天道远哉是时,山阴人始有藉藉传唐君事者。
由是君之义风,震动吴越,而贫乏如故。
忽一日,独坐书斋,有黄衣吏持牍示曰:“王有召!”导至一所,观阙巍峨,宫宇靓丽,殆非人间。
有一人冕旒坐殿上,数黄衣贵人,逡巡降揖曰:“藉君掩骸,其有以报。
”君乃升殿谒,造王前。
王谓曰:“汝受命贫窭,兼无妻子,今忠义动天,命赐汝伉俪丈夫子三人,田三顷。
”拜谢,降出,遂觉,乃曲枕几上耳。
逾时,会稽治中袁俊斋始至,为子求师,有以君荐者,一见,置宾馆。
一日,问曰:“吾渡江,闻有唐氏偷葬宋诸陵骨,子岂其宗耶”左右交口曰:“此即是已。
”袁大骇,拱手曰:“君此举,豫让不能抗也。
”曳之坐北面而纳拜焉。
礼敬特加,情款益笃。
叩知家徒四壁,恻然嗟矜。
语左右曰:“唐先生家事,吾须任之。
”不逾月,聘妇偶故国之公女,负郭食故国之公田,二事整齐,悉自袁出。
袁有诗赠之曰:
故国山河尽《黍离》,一抔丘墓为谁移奸僧得志重泉恨,义士偷骸万古悲!却羡子房
藏迹处,可怜豫让变声时。扬州多少簪缨冑,只君一个是男儿!
后果获三子,鼎立颀颀,梦中神语,无一不合。人皆快唐君之报,而亦义治中之举,两高之云。
卧法师入定录 #
汉沔之俗,其女好游,贵第大家,竞以美色相尚,一得娇艳,惟恐人不及知。
每灯夕花晨,士女欢集,稠人广坐,臂接肩摩,恬不为怪。
及归途,必举所见而品题之,某为之冠,某为之次,欣喜艳羡,踊跃交口;即其丈夫闻之,亦以受知于人为庆,且自夸独得美妻焉。
至元、至正以来,此风益炽。
原上里有铁生者,娶妻狄氏,美冠一城,每出游,所至闻唶唶声,无问识与不识,皆就生熟视曰:“尔何前缘,获福如是!”或就以酒肴庆之。
故生出,不持一钱,而每醉返。
倾城内外,莫不识铁生,而觊觎之心,无不有也。
顾铁本巨族,且犷悍,人以故不敢暱。
同里有胡绥者,其妻声闻,亦亚于狄。
生遂结交于胡生焉。
尝谓狄氏曰:“人言汝为色魁,自我视之,胡生之妻,当不汝让也。
吾何术以通之,死且甘心焉。
”乃自就胡绥,沉酣于酒,倾囊倒箧,奉以为欢。
胡亦时与往来,通宵无禁。
里中恶少,歌姝舞姬,无不毕集,淫亵之事,妖冶之容,目送心挑,靡所不逞。
二人之妻,亦各于帘琐中窥觑以为乐。
生自念庶几一遇。
而狄氏每出簪珥,佐其欢会,生大以为快,而不知狄氏之属意于胡也。
已而胡绥果通于狄氏,狄氏爱之,过于其夫,而生不觉也。
生家本饶裕,侈有田园,乃悉变迁以供赀费,所得之直,什无二三,而狄氏从中又匿其半。
访有名妓,故令生从之游,间出所匿以资之,生大喜过望,或旬月不归,而胡与狄因得畅意为乐,生反以为妻之贤,能不妒也。
狄氏巧为珍馔,以饷胡绥,烹鲜刺肥,日费不赀,而生适自外至,则诡谓曰:“迩来虀盐自甘,今日之设,与子聊欢娱耳。
”生信之,且喜。
或杯盘已狼藉,而生突归,则曰:“某亲畏汝强酒.逃去矣。
”生亦不问。
生或与狄氏促膝对饮,未过三酌,而鼾然熟睡;胡绥即出,冠其冠,衣其衣,与狄氏笑语终夕,而生颇无闻也。
盖狄氏预酿恶酒以醉之,其方出于胡,屡试屡中,故每当生卒爵时,胡已于帏中招狄氏矣。
生堕于计,久而不悟,屡有声迹而不疑,如是者累月。
一夕,生偶小恙,卧室中,而胡不复顾忌,出入自擅。
生忽觑见胡,不觉怪问,狄氏与婢,皆佯为不知。
生曰:“适所见,颇类胡生。
岂病眼模糊,见鬼物耶”狄氏曰:“汝心热慕其妻,故恍惚遇之耳。
”生前直冲而出。
生失声,大叫:“有鬼!”以被蒙头,涕泣求生。
急召师巫,为之禳祝,而病日有增矣。
去原上百里,有了卧法师,号虚谷,戒行为诸山之冠,乃以礼请至,建忏悔法坛,以祈福庇。
是日卧师入定,过时不起,至黄昏而后甦。
叹曰:“异乎!鬼神之间,审于阳世,予得闻所未闻也。
”众谛问之。
曰:“予始行,见土地,适遇铁之先祖绣衣公亦在,诉冤云:‘其孙为胡生所害。
’土地自以职卑,教之曰:‘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,可往诉之。
’绣衣公邀予同往,至则见二老人,一衣绯,一衣绿,对坐奕棋。
予二人叩首仰诉,久之不应。
予二人益坚。
奕罢,衣绿者慨然叹曰:‘吾怪世人谬妄,不意儒者亦然。
世谓吾等降生注死,可以延年益寿。
夫天下不知几千万人,古往今来,生死代嬗,不知几千万世。
果如世说,死生有簿,福禄有籍,则虽设几千万员役,亦不足以治事。
天上之劳,岂不过于人间乎盖天非他,理而已矣。
福善祸淫,理之可信者也。
栽培倾覆,人之自取者也。
尔名世儒家,乃昧自取之理,为无益之求,可不为太息哉!’绣衣公曰:‘世说之妄,敬闻教矣!然天之生人,使无一定之数,则何以言有命今有童稚之日,而鬼神预定其科名;当少壮之时,而推算可决其寿夭。
若此之类,抑何说欤’绯衣者曰:‘嗟乎!此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者也。
夫万物有终穷,岂以人无定限哉然有大限,无小限。
大限者何如富贵之不终贫贱,福寿之不困灾殇,此数之一定者也。
若夫富或为贵,贵或为富,或有爵而无嗣,或多子而短年,或丰于寿而啬于财,或蹇于前而亨于后,得此失彼,补短截长,随遇而移,因时而变,则有千态万状,莫之端倪,而未尝胶于一定也。
盖禄位名寿,皆谓之福;病苦死伤,皆谓之灾,岂若世俗饮啄前定之谓哉子独不见风之送落英乎或拂于帘栊之上,或堕于粪溷之中,其清浊大较然也,而风无心。
至若均之拂乎帘栊,或见赏于骚人,或见弃于俗子,或空院闲庭,而俱泯其赏弃之迹,此皆既落以后,事物不得自主,曾谓风得主之乎是故穷乡深谷之人多寿,都邑城郭之人多显,郊野田亩之夫多勤,诗书礼乐之冑多秀,遇之所使,习之所致也,岂命限之乎乃若鬼神之灵,卜算之智,不过能前知其当然,非能预定其已然也。
世说矫诬,皆云由命,遂使骄蹇者曰:命在我矣!暴弃者曰:其如命何!其为世害,岂浅浅哉尔孙不肖,有死之理,以吾度之,尔为名儒,岂终绝嗣,尔孙不死,可必也。
彼胡生者,不受报于人间,则受罪于阴世。
盖天之生人,初本无意,既生之后,善恶始分,乃有报应阴官之置,正补阳世之不及耳。
子且归,胡生自有主者,何庸仇之哉’语毕,又顾予曰:‘吾与尔,非有缘不遇,宁无一语以诏世人。
昔人所谓惜寿惜福之说,则诚有之。
譬之世人,有有钱十贯,有百贯,又有千万贯者;奢用之则千万而不足,俭用之则百十而常存,此理之可信者也。
可为世人道之。
’言讫而去。
予庄诵其言,不敢遗失,岂不异哉!”于是众共贺铁生之必起,快胡绥之必报。
未及朞年,胡病腰痛,旬日,痈疽大发,医者以为髓竭无救。
既死之后,妻女皆淫于人,为铁生之报。
而铁卒无恙云。
丁县丞传 #
宣德中,有丁县丞者,三吴宦家子也。
幼时,以赀入为上舍,后官至京县之丞,人忘其名号,即以其官呼之。
丞家本富厚,性复豪爽,当未入选之时,数数往来京师,好结交权势,不事生业,家颇凋零。
一日,以事赴燕,道出京口,将买舟北上。
偶大雪纷霏,路途泞泥,寂无飞鸟,岂有行人。
丞自念韩退之蓝关遣上,当不过是。
因朗吟“云横”“雪拥”之句。
忽后有人呼之曰:“韩公缓辔,湘子来矣。
”丞回顾,见一僧,孤身骑行,神清气爽,虽寒风削骨,而精彩莹然,知其非常品也。
乃与之并骑而行,各道姓名、乡里。
僧亦欲觅舟赴都下者。
丞喜得僧为伴,僧亦慕丞名家;道里既同,性格相似,遂相契合,因共一舟焉。
饔飧之费,皆丞给之。
昼则联席,夜则联榻,各罄所怀,披肝露胆,每恨相见之晚也。
同舟月余,情好日笃。
不一二日,可抵都下矣。
僧囊二百,将营办某事者,至是开囊示丞,与之商度。
僧无纤毫介忌,而不虞丞之心动也。
丞心念一入都城,费且不赀,彼之囊橐,非盗即奸,遂起劫财之谋,不顾杀身之怨矣。
夜半风发,舟行如飞。
僧起解溺,丞于暗中排之入水,急呼救人,已失故处。
丞亦大悔,溯流寻觅,竟不可得矣。
舟人不知僧本只身,又不料囊中有物,事遂隐秘,人无知者。
惟丞独心歉焉。
梦寐之中,恍惚如见。
朞年之后,遂染沉疾,精神消耗,眼力昏花,向左见僧在左,向右见僧在右,闭目则暗里成形,饮酒则杯中现影,顷刻顾盼,随处与俱。
丞不胜惭惧,与妻子诀曰:“吾其死矣!吾平生无一事欺人,止于世上,负此一僧,今旦暮为祟,吾岂能久存乎”又嘱其子曰:“尔慎毋一念亏心,三尺之上,盖可畏哉。
”丞之子,年十六,而性至孝,一闻父言,愿以身代。
舍旁有武安王祠,素著灵异,子号泣拜于祠下,祝曰:“父命在旦夕,若果因负僧而致,某请身抵,丐父余生,幽冥有知,报应既已不差,抵偿亦可相准。
”祝毕,叩头出血不已。
如是者数日。
一日,有僧款门,求欲见丞。
阍人以病笃为辞。
僧曰:“吾正为病来。
”其子趋而迎之,语之鬼故。
僧曰:“吾正为驱鬼而来。
”引至床前,乃舟中堕水僧也。
丞惶恐惊骇,顾其子曰:“每日我独见之,尔辈不见,今白昼露形,吾得无已死乎”僧大笑曰:“非也!君岂真病,吾岂真鬼耶曩日舟中之别,幸识水性,实能不死,匍匐抵岸,乞食为生,因山河路遥,未能猝至,逗留采石矶,宿武安王庙中,梦神呼曰:‘丁生已悔,其子又孝,急往救之。
’是以兼程而进,不虞君之病亟至此也。
”丞瞠目视之,即于枕上叩首,泣曰:“吾以为平生负此一歉,死有余辜,今君有天幸,是使我得报君,补此阙失,而可长笑入地矣。
”因令其子括囊罄箧,偿其母金,而厚加以息。
僧负囊而去。
丞亦安心焉。
自是遂不复有见,而病日痊矣。
后入选,三任为县佐,所至以清白称。
尝为人道其详,曰:“吾每以此自箴焉。
”